書琅是個老朋友,我們在十幾年前就認識了,卻因久未謀面,今天見面的感覺像是和新朋友見面一般新鮮。
他有個和我兒子一般大的小女兒,下週一開始上美語補習班,這位愛孩子的父親特地帶著小女兒去敦煌書局採購教材。他找我同去,不是因為我的英文好,而是因為我有很大的利用價值。我和他同去,敦煌書局的書立刻貶 了兩成身價。 誠品書店一向被我列為貴族書店,這些書總是高高在上躋身 上流社會,從來不會為我們瘦小的荷包暫時自貶身價一番;敦煌和誠品是半斤 八兩 ,雖美得令人難以抵擋,可是身價卻令人望而卻步。今天難得可以享受特權,在這陰鬱的下雨天,不啻是心靈的陽光。
我們先帶著孩子一起到學校活動中心看豆子劇團精采的演出,然後在新 堀江的車陣中穿梭,蛇行而至敦煌書局。書琅先去停車,我喊他:『書琅, 我先帶孩子進去,我們在一樓等你。』只見車窗裡的書琅似笑非笑地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改名字了,妳別再那麼懷念我以前的名字了。』我說:『好好好!張先生,這樣總可以了吧!』我心裡嘀咕著:『書琅有什麼不好?琅琅書聲,誦書之聲如玉石撞擊之聲,鏗鏘有調,清脆悅耳,人也跟著清清朗朗了起來,氣質更是溫潤如玉,這麼美好的名字幹嘛改掉?管人家叫你蟑螂小強或裝死人的,你就是你,改了名字還是你,幹麼改了個彆彆扭扭的名 字,叫起來像叫一個陌生男子,我怎麼叫得出口,還不如叫你張先生算了!』
書琅改了名字變成『學夫』,一樣有書卷氣,可是叫起來總覺得拗口陌 生。原來,名字用久了就有生命,名字是人的第二個靈魂,叫著一個名字, 這個人的音容笑貌形色神氣就跟著跳了出來。難怪張愛玲曾說:『名字叫夏 荷,整個人也就有了夏天荷花的清香;叫冬梅的女孩,難怪便生得了冰清玉 潔的模樣。』唉 ! 我不記得張愛玲用了怎麼樣的文字講名字的神氣,只約略 記得張愛玲講起名字來用了些美得動人心魄的文字。就從那一刻起,我便深深愛上自己的名字,保護自己的名字,不使自己的名字惹上塵埃,恐怕靈魂也跟著蒙塵,枉了我人稱『空谷幽蘭』的資質。
如今,面對這個十幾年前的老友,他忽然告訴我他不叫『書琅』,改名 叫『學夫』了。我必須與這個叫了十幾年的名字恩斷義絕,卻跟這個名字的主人仍是好友,然後用一個全新的名字叫我的老朋友。一時之間,我面對的這個人究竟是舊雨還是新知,我竟惘然了。
歡歡喜喜地用八折教師價買完了英語教材。這人還真聰明,找我同行, 一下子就賺了一千多元,這下子,這個陌生的「學夫」該如何謝我呢?原來,他打算回報我一頓音樂饗宴。
在回程的路上,他聊起最愛的音樂。說說哼哼大調小調的曲子,談起以前樂理學過的首調唱名和固定唱名,還有吉他如何移調,鋼琴又如何不同,他說學過吉他再學鋼琴,便擺脫不了吉他彈法的桎梏,不像孩子學琴那般無掛無礙,所以,鋼琴至今還是彈不好 …… 。專科畢業後,他曾在餐廳駐唱,是個很優秀的吉他手,自學自通,吉他通,鋼琴也通。聊起他的最愛,他眼中一片清亮,音樂使他暫時拋下了工作的煩心和追著錢跑的濁氣。望著他欣喜的神色和清亮的眼眸,我心中亦為之欣快不已。他時而噘起尖尖的嘴,時而皺起眉頭表情一片迷惘,我彷彿看到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交疊著出現在我眼前,還有一個神色自若的他和一個身心受創的他輪流開著車。
我知道,這是一個好不容易才從黑洞走出來的生命。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整個人被仇恨包裹著 …… 。
未出社會工作,書琅便猶如曾經身歷萬死,雖然還年輕,心靈卻已然飽經滄桑,被現實戳得千瘡百孔,我卻不明白這瘡瘡孔孔自何而來。有一天,他談起國中求學的往事,眼眸如有迷霧籠罩,較之談論音樂時的清亮靈動,很難相信這是同一個人的眼睛。他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幽幽地道出一段不堪的往事。 ……
我恨那個國中男老師,我想上法院告他,他無情體罰,不當傷害,我的國中生活簡直是人間地獄。當初,我的父親因為愛子心切又望子成龍,多方打聽之下送我進這個嚴管勤教的魔鬼男老師班上,班上好多同學都是動用關係進來的。我知道我不很聰明,我也不太愛唸書,那個老師令我害怕,我每天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活著。我是個功課不好的乖孩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老師總是看我不順眼,他可以藉各種名目體罰我。他體罰的方式幾乎可列入滿清十大酷刑了,體罰加上言語的羞辱,我的國中生活簡直是生不如死,每天除了恐懼還是恐懼,哪來的心情唸書,成績更加一落千丈。我央求父親幫我轉班或轉學,父親卻說好不容易才擠進這個班,哪有人傻到自己轉班的
,你不是唸不來,你是自己不努力,你就專心讀書,這個老師教出來的學生,有好幾個都上第一志願,你一定要努力拼!我父親不知道一個國中孩子面對強權威逼的恐懼,他也不明白一個年輕美好的生命就在這烈日焚風的襲擊之下漸行枯萎。在那位大魔頭老師的威逼恐嚇體罰傷害之下,三年好不容易畢業了,我的書當然念不好,於是念了一所不怎麼樣的高職。
我一直想報復那個老師,畢業後曾想放火燒了他的教室或辦公室,可是我知道這樣不對,說真的,我也沒那個膽量。然而,「報復」,這兩個字卻始終在我的心裡盤旋不去,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看到那個老師悽慘的下場。我一直經由許多管道打聽那位老師的狀況,也一直暗忖要怎麼給他好看。就在 我想寫狀子上法院告他時(雖然很多人告訴我已過有效追訴期),我聽到他 已是癌症末期的消息,我的心裡竟感到喜悅,卻又感到失落,就像任我行聽到左冷禪、岳不群等人死在別人劍下的心情一般。我打聽到他就醫的醫院,我一直想去看他被癌細胞折磨的慘狀,好讓自己的心裡有報復的快感,好奪回我被他奪走的青春年少。不久之後,聽到他病逝的消息,我不知道我該有什麼感覺。他就這樣走了,可是我的損失誰來彌補,我恨他那麼久,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從那時開始萬劫不復,他卻仍然安安穩穩繼續當他的老師,繼續荼毒一屆又一屆的學弟學妹們。
我不要讓他死,我要讓他知道我恨他 …… 。
我要學伍子胥鞭楚昭王屍嗎?
這是幾年前書琅一段心痛的回憶,他說得咬牙切齒,我聽得心如刀割。
究竟有多少孩子在原本已經難捱的青春期又雪上加霜地受到殘酷的對待?
如今,一切都成往事。書琅在教會裡也得到了足以遮掩仇恨的愛,那樣長闊高深的愛,來自上帝,也來自我們這些被上帝所愛的人。只是,生命中的每一段際遇皆成就了生命的風景,生命的質是甘是甜是酸是苦,大抵也由這些際遇決定。除非,遇上了那位能在沙漠開江河,在荒野開道路的至高上帝。
車外依舊大雨傾盆,雨阻礙了視線,竟錯過了回家的路。書琅笑著說:「沒關係,走錯了路再繞回來就好!」他這句話和我當下所思所想結合,聽來竟饒富深意。大概是今天八折買書的快樂加上音樂的救贖,他心中充滿感恩,登時就著如千軍萬馬的雨聲,他竟哼起了「耶穌,沙崙玫瑰」這樣輕柔美好的頌詩~~
耶穌沙崙玫瑰在我心開放 顯出 ? 真理美麗聖潔芬芳
我無論何往得主香氣播揚 使萬人都知道神慈愛無疆
耶穌沙崙玫瑰為治病膏油 願慈悲的主今來醫治拯救
困倦負重者得著自由釋放 再賜給需要者健康與盼望
「書琅」宛如濁世清音,「學夫」是儒者風範。都是翩翩佳公子,都是 上帝好兒女。只是,想到那個人那面容,「書琅」二字便從腦海裡跳出來,「學夫」呀!卻尚未在我的腦中建立任何超連結。「書琅」和「學夫」,兩個名字,一個人,擁有同樣的生命故事,同樣是我的朋友,同樣的一顆心。無論如何,和我記憶串連的,是「書琅」,不是「學夫」。
滂沱大雨中,雨刷辛苦地為我們刷清視線,車裡的世界是另一個小天地
,一個充滿了故事和夢想的所在。在悠然幽然的煙雨朦朧中,車已行近家中。我撐起一把如綠荷的大傘,下了車,回頭跟車窗裡的老朋友和他的小女兒道 別:「書琅、小艾,再見囉!」只見「學夫」無奈地笑了笑,搖了搖頭,輕 輕地舉起手對著我擺了擺,我故意在自己頭上打了個爆栗,也回了他一個無奈的微笑。我在心中默默為他祝福,我知道在上帝愛中的學夫,已遠離過去 的陰影,大膽熱情地擁抱自己的夢想,新生如許。「學夫」、「學夫」,「夫」者,出頭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