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97 學年度第一次段考第一天的第三節課。那一節,剛好監考一年級 作文,坐滿學生的教室一片寂靜,迥異於平日的熱絡喧嘩。 34 人一起寫作文, 我也來插一腳吧!一年級的作文題目是「回憶最美」,題目還限定要是童年回 憶,我把心裡那個小孩叫喚出來,看看她要為我說個什麼故事,她呀!為我唱了一段思想起,唱起那年我差點沒命的故事。天哪!都差點沒命了,怎還會是「最美」?她說:別急,且聽我慢慢道來 ……
回憶最美
年事漸長,生命經過歲月細細琢磨,才知道疤痕也有生命。每一道疤痕都藏著一段深刻的記憶,而回憶,恰是打開故事的鑰匙。
兒時搬過兩次家,一次從新竹到新莊,一次從新莊到板橋。剛到板橋時,正是姊姊上國小一年級那年,媽媽擔心姊姊尚不熟悉環境,所以天天接送。當時我只是個三歲的小女娃,弟弟還在襁褓中,媽媽每天便這麼背著弟弟,牽著我,我拉著媽媽的衣角,在車多的街道上徒步走上二十分鐘去接姊姊回家。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張著好奇的大眼睛貪看街上的一景一物,美容院轉動不停的霓虹燈,呼嘯而過的各種車輛,都緊緊攫住我的目光。媽媽也漫興隨意地沐浴在冬日正午的陽光中,於是,我的手漸漸鬆開了,任媽媽的衣角隨風翻飛。
忽然,背後一個巨大的推力猛烈撞來,把我撞倒在地,我踉蹌跌躺在路邊,在猝不及防下,又一個沉重的壓力從我身上碾過,那力量超過千斤重錘,小小的我幾乎停止呼吸,骨頭幾乎碎裂 …… 只見媽媽驚恐地一個箭步上前,用她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死命地拉住那輛滿載盆栽的車,像是要和司機拼命。弟弟仍安靜地沉睡著,我躺在地上,摀著肚子,痛得嚎啕大哭,感覺正午的陽光一下刺眼一下昏黑。圍觀的人群漸多,我被抱起,送往醫院。途中,我意識漸漸模糊,沉沉睡去。到了醫院,躺在病床上,依稀聽到媽媽用驚魂未定的語氣打電話跟爸爸說:「孩子出事了,快過來!」我疼得眼淚直流,陣陣疼痛隨著我的抽噎席捲全身。不久,我又昏睡過去,再度醒來時,我是趴在媽媽的背上,聽著母親沉穩的心跳聲和溫柔的說話聲,依著母親溫暖的背,我回家了。
媽媽說我的肚子縫了三十多針,差點肚破腸流。事發當下,她以為我活不成了,便死命拉住司機要他償命。我沒問後來那司機有沒有負責任,我只是很安靜很安靜地療傷,揮別美容院的霓虹燈和街市的車水馬龍,靜靜地躺在這張大木床上療傷,作一個三歲小孩想活下去所能做的事。
那一段時間,本來忙碌的媽媽更忙碌了,她依然天天接送姊姊上下課。在忙碌的日子裡,媽媽最掛心的還是我。餵我吃藥、吃飯、擦澡、陪我說話,雖然每次都大罵那可惡狠心的司機,但我知道,那裡頭包含她深切的關心與擔憂,事發的那一刻,她承受的痛絕不亞於我;她心上的傷痕絕對比我肚子上那道疤痕還要長還要深。在長長的靜養期間,媽媽不時對我噓寒問暖,還不忘拿甜甜的糖果滿足一個寂寞孤單的小女娃。在家事、丈夫、兒女這諸多忙事中,我因為受傷,竟分得母親最多的關注與時間,這大大撫慰了我的疼痛。
長大後,母親偶爾提及此事,總是愛說當時這個三歲小女娃好乖好勇敢,說我怎麼能那麼安靜地療傷,不哭不鬧也不吵。我聽了,心裡出現一抹彎彎的微笑,想著:「那是因為您用愛的魔法,吸乾了我的眼淚,將我的哭泣消音,讓我只管在愛的包覆下,那個安全無虞的世界裡靜養。像一尾受了傷的小魚,安靜地泅泳於溫暖的海域,不必擺動尾鰭,只任海水舔舐傷口。」
現在,肚子上的疤痕仍在,成為我生命中永遠鮮明的印記。那裡頭記憶著一個嬌小的母親如何使出神奇的力量抓住「兇手」;記著一個母親如何在脫不開身的家務中盡力滿足一個受傷小女孩對愛的渴求 …… 這疤痕由巨大的創痛凝止而成,像一張黏在我肚皮上的蛇蛻。這疤痕雖醜,但當疼痛過去,藏在裡頭的,卻是最美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