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一個人的歷史定位,往往是以他如何退場做為依據之一。 2012 年 9 月 7 日 ( 週五 ) ,父親依往例坐公車赴馬偕醫院擔任義工; 9 月 8 日(週六), 台北南門教會為父親舉行八十八歲米壽與鑽石婚感恩禮拜; 9 月 9 日(週日),父親準時參加主日禮拜,在會後聚餐時蒙主寵召。正如將軍死於戰場,父親在最鍾愛的南門教會交卸牧師職務,他經常說:「沒有南門教會,就沒有胡茂生牧師;沒有教會的職務訓練,我只是一介平民;沒有教會的嚴格督促,我只是平庸的傳道人。」正是來自會友的疼惜與回饋,父親才能日日精進,自我成長,由牧童而成為牧羊人。「詩篇」 23 篇:「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父親懷著「凡事感恩」之心,回到上帝的懷抱。
父親成長於二戰末期動亂時代,被日方徵召為「士官候補生」(台灣稱 預備軍官),是舊日本帝國崩潰前的最後一批軍事機器,看盡生老病死的 人間煉獄,他誓言存活下來要獻身為基督教牧師。父親在戰後二十一歲進入台灣神學院就讀,三十九歲「老童生」之齡赴日本東京神學大學研修,一生 只擔任三項牧職:馬偕醫院宗教部主任、宜蘭頭城教會與台北南門教會牧師。 父親學習使徒保羅樣式,將特有的台灣水牛精神、日本武士道文化與英美清教徒主義融於一身;父親在八十八年的人生旅途中,回應了他在青少年時期的疑惑,這也是丹麥神學家齊克果所提供的答案:「人的存在不是悲劇,也不是絕望,人在信仰中才能存在。信仰只能經由絕望、苦難,經由痛苦與不斷的掙扎,才能落實人生意義。」
父親個性剛烈,脾氣火爆,擇善固執,祖母曾對我說:「茂生如果不做牧師,就會成為土匪頭。」證諸摩西、保羅、馬丁路德、加爾文等聖賢典範, 何嘗不是自稱「罪魁禍首」?大凡開創型人物都具備上述性格,但他們能超越 「性格決定命運」的藩籬,不正是來自深層的克己復禮功夫?父親每日清晨五時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靈修、讀經、禱告,繼而出門探訪會友或主持禮拜儀式。約翰衛斯理是騎馬探訪會友,父親則是從鐵馬、本田五十機車、轎車,退休後又搭乘「免費公車」,十足反映台灣社會的經濟演進。
父親有幸在台南長榮中學、彰化師範學院與台灣神學院受到人文理念薰陶,繼又受教於日本神學大師,他的世界觀來自內村鑑三、賀川豐彥、新渡戶稻造、矢內原忠雄等日本基督徒典範;正如台灣的中小企業,父親的神學理念也是「日本製造」,他一生致力於台日韓三國宣教會議,不正以行動落實矢內原忠雄的「去殖民化」人道精神與普世價值?父親的民主開放態度也是百分之百「大正民主」的產物。父親的博學多聞,甚至獲得牧師界「 Hu Say 」雅號,應從前述日本神學翹楚的教養來瞭解。
父親與人為善,廣結善緣,善與人交,心胸開闊,幽默風趣,是魅力型領袖,在任何場域即成為焦點並帶動氣氛,這都是「職場即道場」磨練而來。 他未曾讀過彼得‧杜拉克的管理書籍,卻在實際牧會生涯自我訓練 MBA 課程: 「我有沒有隨著年紀的改變而改變?有沒有隨著職務的改變而改變,更重要的,有沒有讓別人有所改變?」父親深悟領導與管理的核心就是價值與信仰,人要回到靈魂的深處探討生命的意義,在「獨特處境」下從事品質的躍升。
父親的言教身教正是完成康德式的教育理念:學習遵守法律秩序,養成認真打拼勤儉習慣,處理好人際關係,成為有品德的人。父親早年與南門教會鄰居總統府秘書長張群成為至交,兩人以日語坐而論道,父親在張群宅邸看到日本前首相犬養毅題贈的「有容乃大,無慾則剛」,自己又加上「有恩無怨,有友無敵」,成為他的座右銘。如同保羅與猶太人、希臘人交往就成為猶太人或希臘人,與外邦人交往就成為外邦人,為了傳道的緣故,父親練 就圓融務實的處理問題能力,這都不是天生,而是上帝的恩賜與現實生活調教而來。
父親非常推崇教界前輩,如美籍孫雅各牧師,以及黃彰輝、黃武東、陳溪圳等「大牧師」,父親與他們共事而潛移默化且吸納其長才,歸納出 「大將之風,綽綽有餘」道理。大凡「大牧師」都具有三項特質:喜怒不形於色,少言多聽,謙虛待人,父親努力精進,自我克制,雖不能至,但也達到日本幕末大儒伊藤仁齋的境界:「老年漸入佳境。」父親晚年的溫馴脾氣 與青壯時期的暴烈大為翻轉,完全判若兩人,證明人是可以「活到老,學到老, 自我改造到老。」父親在遺書中特別交代:「胡茂生也是凡人,本人比較土, 缺點特別多,有時生氣無法控制自己,對長輩無禮,對同輩、後輩、親戚朋友、 教會同工、長執兄弟姊妹們,在言詞態度上有所冒犯與失禮之處,懇請大家赦免、原諒。」父親希望家屬務必在追思會上向大家致歉,並以「歌林多前書十三章」互相勉勵;父親在臨走前念茲在茲者,正是上述「人生最後一課」。
父親牧會將近 一甲 子,正如「約伯記」所形容「人生在世,豈無爭戰?」深知在世俗事務,人性充滿「情緒、利益、嫉妒、憎恨」,唯有「不爭之德」 才足以超越,他常常告誡子女:「被別人批判、鬥爭不必引為痛苦,真正的痛苦是你無法原諒與寬容別人。」父親在我們子女面前,絕口不提會友的隱私與瑣事,罕見為工作上的挫折而面帶愁容或宣洩情緒,有時只是坐著靜思反省,瞭解問題的癥結在哪裡,想通以後,躍起又往前邁進。「不論人是非, 只看花開落」,牧師的終極關懷是期勉大家各盡其責,然後最後說出「感謝上帝,我已盡了責任。」
出身樸實鄉下而成為美國總統的杜魯門,自認與他條件一樣者在美國 至少有一百萬人,但他成為傑出的國家領導人,是植基於基督教聖經與信仰而來,只有他才會說出「我是用價值與信仰領導國家」經典語言。父親出身 平凡鄉下子弟,抱著「素樸之心,以誠待人,處世為公」態度,以「榮神益人」 為最高尚任務,他所留下的信仰資產,與美國神學家尼布爾可說「此心同,此理同」,吾道一以貫之:
「由於值得做的事,不可能在有生之年達成,因此我們必須靠希望 拯救。由於真善美在當下歷史情境中絕難產生意義,因此我們必須靠信仰拯救。 由於我們所做的事,不論多麼高尚,都不可能獨立完成,因此我們必 須靠愛心拯救。」父親正是追隨主耶穌基督與使徒保羅的腳蹤,落實「信望愛」核心理念完成人生志業。
使徒保羅曾如此宣道:「死亡被消滅了,勝利已經達成了。死亡啊! 你的勝利在那裡?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裡?感謝上帝,祂使我們藉著我們 的主耶穌基督得勝了!」父親目前正在天國上帝的寶座一旁角落,仍然對我們宣道,而且等待「主內的一家人」在天國相會。阿們。
( 胡忠信撰於 2012 年 9 月 1 3 日父親 88 歲米壽日 )